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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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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 章

長清不曾知道關於葉嵐的那些秘密。

她在波月潭等死之前,已經想過待自己灰飛煙滅之後,上界到底會如何評價她這個死在苦海上的神仙。興許,除卻明堯,多數人都會認為她死得挺值。畢竟十萬惡靈,她居然活生生度化了,誰能不說這是個壯舉?

雖則那些人一向覺得她多管閑事,可世上之事,若與自己無關,哪一件不是閑事?若與自己有關,那閑事自然就成了私事了。

她想,她死之後,錦辰也許會挺傷心。因為他的徒弟不過兩個,除了一個被罰在波月島禁閉五百年的羽衣,另一個便是好管閑事的自己。

兩個徒弟,她死了,錦辰門下豈不是無人了?

長清想得甚遠,甚至悔自己來時不去紫宸宮將他見上一見。仙人容貌萬年不改,按說他必定和從前一樣,可她也挺想看看錦辰,看他是否安好。

她這位師父一向是個體面的神仙,就連打她那八十鞭時都沒有親自上手。即便氣得臉色鐵青,也未曾對她大罵一句。

只是說,“長清,你太過莽撞。”

現在看,師父到底是師父,她死在苦海上,除了運氣不大好的緣故,首當其沖便是因她過於莽撞了。

人死如燈滅,神仙死了也不會再有轉世輪回的一天。她心底悄然一嘆,也悄然一驚。萬沒料到,會撞出一個死得透透的葉嵐。

葉嵐來到她面前,那陣神力浩瀚無比,隱隱然要將半個結界掀將開來。待得殺到身前,長清至多能挺一眨眼的時間,便要灰飛煙滅。

就是一眨眼的時間,葉嵐推開了她。

伏羲琴的威力她大約能預料得到,可親眼目睹又仿佛是另一回事。她看見葉嵐擡手施了一個訣,那個訣乃是他們伏魔一族的法印,大約是從伏魔神印上演化來,出手十分漂亮,瞬間祭了一個猶如虹圈大的罡印,長清隱隱看見守護生殺斧的兩頭巨獸被召喚了出來。

一聲嘯叫,巨獸的皮毛骨肉瞬間被蕩平在漫天的飛沙之中。兩頭巨獸化為滾滾塵沙,葉嵐的身影,亦是毫無疑問地消融潰散。

最後一片白色的衣角,輕飄飄落在她手裏。她擡頭看著黑茫茫的夜空,忽地半點說不出話。遠處不知為何雷霆電閃,紫光撕扯著四分五裂,真是猶如天崩地裂……

她從呆滯中醒來。目光所及處可見半空中遙遙而來一道祥雲,雲上依稀立著兩位眼熟的神仙。

長清看清其中一個神仙,張口喊了一聲師父,便承受不住那陣神力的餘波,猛然跪在了地上。

長清昏迷了一夜。這夜過得十分漫長,使她又回想起最後在霧月山最後的訣別。

霧月神山並非人間,可既在凡世,人間的規矩便是一點也沒落下。葉嵐把她從喬魚兒手中奪走這件事,當天就在宮中掀起了不小的震動。外界都說的是神君寵幸了她。

寵幸這二字,聽著很有人間帝王迷戀某個妃子的意思。又傳喬魚兒如何輕薄浪蕩,說神君大人雖是伏魔一族的君王,到底年輕氣盛,因此被引誘之類雲雲。

這些話,自一個叫朦月的丫鬟口中一字不落地傳到她耳朵裏。那丫鬟乃是她在冷宮時便跟著她的,為人無甚缺點,就是偏喜歡傳宮中的八卦,且傳得十分有模有樣。

長清從她嘴裏聽到關於自己的種種傳言,聽到狐貍精,她深吸了口氣。聽到禍水妖孽,她又深吸了口氣,待得聽到刻意媚上的狐貍精,不知檢點的妖孽禍水,怒得一巴掌打翻了茶盞。

明明——

明明就是葉嵐他有病。想到這個人化成刀疤臉去海島上給她種地的事,長清氣不打一處來,只恨手中的茶盞不是葉嵐的臉,否則定是也要一掌打翻。

她氣得胸口起伏,只覺一塊大石沈在胸口。旁邊朦月忙勸她,說勿要動氣,不然驚擾了腹中的小太子就不好了。

聽見這話,長清的一張臉,由白轉為蒼白,又從蒼白轉為慘白。最後,她滿臉死寂地笑了一下。這笑大約比哭還難看,看起來朦月雖很想再和她說說八卦,但看見她變了神色,便沈默著,小心翼翼地從她身邊退下了。

是怕她大吵大鬧嗎,可長清從不大吵大鬧。她懷了身孕……

將腦袋埋進手掌中,她不願回想那天的事,可身上忽然被冷水澆了一般,冒出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。那天的事,亦是很像她的一個幻覺,因第二天後,她醒過來葉嵐已經不在抱山閣裏。

她喝多了酒一般,腦袋昏昏沈沈地被人大張旗鼓送回宮中,不是雲翹的公主府,而是從前的玉華宮。因伏魔宮有規矩,被神君寵幸過的人,皆為帝妃,她又可笑地成了葉嵐的人了……

之後,無比漫長的幾個月,她一次也沒再見過葉嵐。

又是這樣。

長清在無數個回憶的片段中找到答案,便是她所看到的那張臉,是喬魚兒的幻術所導致的作用。

她先是將喬魚兒認錯,再是將葉嵐認錯,雖則後一次極其不像是假的。可若不是假的,為何葉嵐像是忘了她一般,再也沒有來看過她一次?

長清是受慣了冷落的人,這次再被冷落上幾個月,也不會覺得自己活不下去。

只是,每每摸到肚子裏那個孩子,她心裏便會湧起一股莫名的,酸澀的氣息。

伏魔宮內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孩子是葉嵐的,只有長清自己認為,這是她的孩子。與葉嵐並無什麽關系。葉嵐不來見她,她也不想見到葉嵐。

只不過,當她專心致志給她的孩子繡衣衫的時候,未曾想雲翹忽然踏足而來。

雲翹好似改了性,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,什麽她懷的乃是未來的太子,雖然這個太子不會認她這個母親,但自己一定會好好教養他,說到最後,眼中竟露出讓人不解的得意之色。

除了這些話,她記得自己似乎還聽到雲翹說了一句,葉嵐對你倒真有幾分情意……

呵,長清心底驀然冷笑了。普天之下,她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情意。那一日,自是雲翹前來敲打她,話裏的意思便是自己生下孩子,這個孩子必要由她帶走。若不然,便不要將孩子生出來。

這位雲翹公主,倒也真是處心積慮。她心中哀涼,並未註意到雲翹頭一回認真凝視了自己許久,目光變幻,偶爾泛出一絲冷意。

“娘娘,雲翹公主是想威脅你?”朦月晚上擔憂地問。

長清蹙著眉頭,嘴裏只說了兩個字,瘋子。

霧月山的人,大概都是瘋子。

懷上身孕約莫六七個月的時候,長清冒出一股擔憂。無論吃什麽喝什麽,都要驗一驗有沒有毒。朦月安慰她,“這些東西都是專人做給娘娘的,慕雲大人每天都盯著呢。”

慕雲是葉嵐的人,自然站在葉嵐那裏。長清也不知自己怎麽會突然冒出一句,“你以為他便想留下這個孩子嗎?”

葉嵐根本不喜歡她,只是她被喬魚兒種了幻術,誤生出了錯覺。

她愈發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夢。

那年初冬,霧月的神君繼位已滿三年,長清終於捱到了生下腹中胎兒的時候。偶爾一時恍惚,她會想起無妄島上的那個笨拙的醜八怪,一時又驚愕,她怎會從雲山跑來這樣一個鬼地方。可是看著自己的肚子,又會忍不住露出一個溫柔的神情。

不管怎麽樣,這個孩子是她的。

葉嵐也好,醜八怪也好,都是做夢,只有這個孩子,是真真切切屬於自己。

長清已經快忘了葉嵐。

霧月的冬天很是奇異,在一場小雪後湧來紅色的薄霧,好似一張寓意不詳的慘烈紅布,將天空硬遮住了一般。

她很少能夠看見日月,紅霧布滿天際,更是覺得處處妖異非常。

朦月告訴她,神君要往白池去了。

聽見這個消息,長清面上沒有絲毫波動,已是全然不再掛心的樣子。

她執著地認為,一切都是假的,更不想去猜測葉嵐的心意。孩子長在她的肚子裏,是完全屬於她的,長清緊閉了冷宮大門,聽說闔宮的妃子都去了伏魔宮,她沒有資格去,心裏反倒覺得慶幸。

翻來覆去睡夢之時,長清不期殿門忽地被頂開,須臾卷進一股凜冽的冷風。一個陌生的,修長的身影像是冒著雪從外頭而來。

她從濃郁的安神香中驚醒,擡眼看見琉璃燈搖晃,快要維持不住的燈影中,映出了一張俊秀的失神的面龐。竟是葉嵐來了。

那天夜中,葉嵐獨自冒雪前來,長清卻並不記得他對自己說了什麽。只是腦中有一幕景象,無論如何揮之不去。是葉嵐將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,她莫名地害怕他,仿佛,連雲翹都不曾讓她覺得這般驚恐。

他卻把她牢牢抱在懷裏,她怕,可他的動作卻始終如一地很是溫柔。

被這個人冷落的時日太久了,不曾想他的溫柔竟也帶著一種慘烈的意味。長清只覺得他身上的雪很冷。還有,她面無表情地想,他的身上太香了。

葉嵐去往白池之日,長清生下了一個孩子。

不日,白池傳來消息,神君葉嵐喪生在白池之中。

葉嵐死了?

跳進那個仿佛沸騰般的白池的時候,沒有人知道,命運給她開了一個多麽大的玩笑。——她日夜提防著被人下毒,可自己的孩子卻沒有逃過那一劫。

她伸手觸到孩子嬌嫩的鼻尖,掌心卻是一片透骨的冰涼。她所等待的,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……

長清心裏平靜地,仔細地打量她的骨肉,小小的一個孩兒,眉目宛然,依稀能想象得出笑起來的樣子。

玉華宮氣氛森然,冷宮外守著雲翹安排的衛兵。

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。

長清沈默了很久,也遲疑了很久,最後對那個總是陰魂不散的影子說,“慕雲,你能帶我去葉嵐死的地方嗎?”

直到跳下凡間天海的瞬間,長清心裏終於了悟。葉嵐就是那個人,是在海島上給她打魚,給她種樹,給她的土地澆水的人。是他對自己說,要把他許給自己。

是他娶了她,又不見她,愛著她,卻又不敢愛她。是他冷落她在凡間的一世,也是他無能為力,支離破碎半生的一個結局。

因她跳下白池的那一刻,忽地明白自己是從何處來。

她遇到的這個人,便是她的心魔和道心。

而她,終究選擇了放棄這凡世的情仇種種,白池上森然魔氣彌漫,底下海中落石滾滾,她像是從天而降來到了葉嵐面前,看見他身後支撐著兩只巨獸。手中生殺斧神光耀目,揮起之際斬斷了無生的魔骨。

一縷灼目的鮮血卻是自他的唇邊淌下來。

他看見她。臉上驀然地湧出一個笑,好似第一次見到她時,春日正好,山花爛漫。

他說,“你終究還是來了。”

那個雪夜裏,他貼在她的額頭上對她囑咐的那句話,他以為她未曾聽見,卻原來她早就聽了進去。

“若你失去一切,記得來找你的夫君。我會給你一個答案。”

……

長清看看自己的懷抱,只見空蕩的懷中唯有一縷飄起的烏黑發絲,是她自己的發絲。看來,這個孩子沒有成仙的命數。

心中一痛,卻是含著笑意去到了葉嵐面前。

“你知道我是誰?”她問葉嵐。

“……”白衣的神君身上皆是鮮血,眉心卻奇異地扭曲著一道陌生的花紋。長清微微瞇起眼睛,葉嵐扔下手中的生殺之斧,環住了她的身軀。

這一張臉俊秀如白玉雕琢,卻也仿佛瀕臨破碎的邊緣。

“長清,你相信嗎,我第一次見到你,就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娘子。”

“可你卻沒有怎麽叫我娘子過。”她眼睛微垂,目光似在看著別的地方。葉嵐絲毫沒有註意到,他的胸口處生出了一朵小小的,罕見的魔花。

他也不是無生的對手。

長清仰起頭,臉上容貌似一點一點地變化,五官還是從前一般端麗柔婉,眉目眼角之間,卻宛若泛出了一股讓人不可逼視的輝光。那並非是凡人的神采。

葉嵐露出了笑意。

說了最後一句他決定告訴她的話。

“我們還會見面的,那時希望你不要忘記我。”

她略有意外,擡起頭,葉嵐卻俯下來,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上一吻。

長清微微嘆息地,手中流光閃爍,一柄銳利無匹的刀鋒,便是沒入了他的心臟之中。

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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